【談文繹史】
作者:于德峰(鞍山師范學院美術學院副教授)
早春的一天,北京西山的殘雪尚未消融,一戶貧寒的院落里,年近50的曹雪芹正俯身案前,將削得細勻的竹條彎成弧線,再用糨糊把素絹輕輕糊在骨架上。不久,這只繪著“瘦燕”的風箏乘風而起,載著他對友人的牽掛,也藏著他晚年“以藝濟人”的心意。
曹雪芹留給世人的,不僅有“滿紙荒唐言”的《紅樓夢》,還有一部險些失傳的風箏技藝專著《南鷂北鳶考工志》。這兩部作品看似無關,卻以“風箏”為紐帶,串聯(lián)起他對傳統(tǒng)手藝傾注的心血,以及對清代文人生活美學的獨特感悟。

北京費保齡蛺蝶尋芳風箏圖 圖片由作者提供
談及曹雪芹與風箏,繞不開《考工志》的傳奇經(jīng)歷。這部書稿是曹雪芹晚年為幫助好友于叔度而作——據(jù)吳恩裕先生1943年發(fā)現(xiàn)的抄本記載,于叔度因家道中落而貧病交加,曹雪芹見他擅長繪畫卻無以為生,便提議“為風箏譜,使有所業(yè)”,手把手教他扎糊風箏的技藝,還寫下《考工志》,記錄技法,助其謀生。這部書稿在清代后便湮沒無聞,直到20世紀40年代,才由藏家獻出抄本,經(jīng)吳恩裕、周汝昌等學者考證,確認是曹雪芹遺作,填補了清代風箏技藝文獻的重要空白。
談起古代流傳下來講風箏的書籍,人們以往常提及宋代的《宣和風箏譜》。它以風箏畫面內(nèi)容分類,對于如何制作風箏,則付諸闕如。《考工志》則按照骨架結構和扎糊方法,共介紹了43種風箏,而且每一種風箏都有具體的彩繪圖、骨架圖等,即便是完全沒有基礎的人,也能根據(jù)提示來制作風箏。
曹雪芹還把南方的軟翅風箏與北京的硬翅風箏進行分類,將具體的制作方法用通俗的文字寫出來。據(jù)說,同時代的名士董邦達讀完書稿后大加贊賞,并親自為書稿作序。
曹雪芹制作的風箏有極高的藝術性。在眾多圖案造型中,曹雪芹獨愛燕子造型,并創(chuàng)制出“扎燕風箏”。《考工志》有云:“古之人以燕為喜之征,春之象,故必以意匠為之,實以擬乎人也。須使其眉目中角,均呈喜相。”曹雪芹的“扎燕風箏”運用傳統(tǒng)的繪畫、暈染、上色等方法,體現(xiàn)了傳統(tǒng)文人的審美趣味。
曹雪芹還將風箏制作成蝴蝶、蝙蝠等動物的樣子,借此表達吉祥、福祿之意。在色彩上,曹雪芹常用紅、黃、綠等艷麗之色,將風箏與春天的大地、天空融為一體,貼合草長鶯飛、萬物回春的景象。他還從民間神話、戲曲、典故中提煉風箏的形象。比如“雀屏中選”,就出自歷史典故“竇毅擇婿”。相傳在隋朝末期,北周大將竇毅在為自己的女兒擇婿時,想到一個非常獨特的方式,即在門屏上畫兩只孔雀,求婚的人如果能射中孔雀的眼睛,就把女兒許配給他。求婚者雖然有數(shù)十名之多,但只有后來做了唐高祖的李淵用兩支箭射中了孔雀的兩只眼睛,最終與竇毅的女兒結為姻緣。曹雪芹據(jù)此制作出的風箏上畫有孔雀、牡丹、白頭翁等,借助孔雀的美麗高貴、牡丹的雍容大度、白頭翁的白頭偕老來點出這一故事,讓歷史典故與風箏藝術完美地結合起來。
清代北方的風箏流派繁多,宮廷風箏以“華麗繁復”見長,如故宮藏的“龍形風箏”,綴滿珍珠寶石,民間風箏則以“質(zhì)樸鮮活”為特色,如楊柳青年畫風格的“胖娃娃風箏”。而曹雪芹的風箏,獨辟蹊徑地走出了文人化的道路。曹雪芹的風箏繪畫,完全是“文人畫”的風格。他不喜歡民間風箏的濃艷色彩,而是偏愛“淺絳色”“水墨色”。
在曹雪芹眼中,放風箏不是“玩物”,而是“寄情”的方式。他在《考工志》中寫“放鳶之法,在‘放’與‘收’之間”:風大時“緩收線,使鳶穩(wěn)飛”,風小時“輕拉線,使鳶高騰”。他還創(chuàng)造了“聯(lián)鳶”的玩法:將兩只風箏用細線相連,放飛時“雙鳶齊飛,如友相伴”。而《紅樓夢》中,黛玉放風箏時剪斷風箏線,說把“病根兒都放了去”,正是這種“以鳶寄情”的延伸:風箏線的“斷”,既是對疾病的詛咒,也是對自由的渴望。
如果說《考工志》是曹雪芹風箏技藝的“實踐錄”,那么《紅樓夢》就是風箏意象的文學化表達。全書兩次集中寫風箏的情節(jié),每一次都與人物的命運緊密相連,堪稱“草蛇灰線,伏脈千里”。
第二十二回的風箏燈謎蘊含命運讖語。元宵佳節(jié),賈政命眾人制燈謎,其中探春的燈謎是“階下兒童仰面時,清明妝點最堪宜。游絲一斷渾無力,莫向東風怨別離”,謎底正是“風箏”。這則燈謎看似簡單,卻藏著探春的命運:“游絲一斷”暗指她日后遠嫁他鄉(xiāng),“莫向東風怨別離”,則預示她無法掙脫家族的安排,只能接受“骨肉分離”的結局。而曹雪芹特意讓探春制這則燈謎,正是用風箏的“漂泊無依”,隱喻她“才自清明志自高,生于末世運偏消”的悲劇。
第七十回的放風箏是《紅樓夢》中最經(jīng)典的“風箏場景”。暮春時節(jié),寶玉、黛玉、寶釵等人在大觀園放風箏。寶釵放的是“七個大雁的風箏”,大雁象征“合群”,暗合她“隨分從時”的性格;而寶玉的“大魚風箏”被別人拿走了,他也不怎么介意——這恰是他“不執(zhí)著于外物”的性情寫照。最耐人尋味的是黛玉的反應:她見風箏飛走,笑道,“這一放雖有趣,只是不忍”,既似釋然,又藏著無奈。
曹雪芹的風箏,不僅是技藝與文學的結合,更承載了清代文人的精神世界。在清代,放風箏從“兒童游戲”升格為“文人雅事”,與品茗、賞畫、作詩并列,成為文人寄托情感、安放心靈的方式。而曹雪芹的風箏,正是這種雅事的體現(xiàn)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5年10月31日16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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